刘奇志
中国城市规划学会标准化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武汉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副局长
“城市如同人,随着发展肯定要长大、扩张,在这个过程中,其相应的空间、也如同人的身体一样得长大,因为大家都欣赏美、希望有好的空间环境,于是城市山水资源好的地方往往被占用,这么一来整个城市的生态环境可能就有了问题。”
中国城市规划学会标准化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武汉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副局长刘奇志用朴实的一段话,形象解读了生态环境与城市发展的关系。这位全力促成武汉山水园林城市规划、西北湖广场和江滩公园建设、保留下武汉核心十字山水轴生态资源的规划工作者,正继续在全域生态修复中展开思考和实践。
他评价自己面临的工作道,生态修复更像“雪中送炭”,现实让人触目惊心,危险让人不得安宁,而他不愿做急诊室的抢救性“专科”医生,希望从全域、系统性地改善武汉的生态面貌,让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Q
早在20多年前,您就对生态保护有明确的态度,提出武汉要创建山水园林城市,请问是在怎样的背景下提出这一设想的?
武汉最早提出创建山水园林城市可追溯至上世纪90年代,当时我担任武汉城市总体规划的技术负责人,邀请到我的导师、《城市规划原理》的主编李德华教授参加武汉城市总规的纲要咨询会。他在会上就嘱咐我们,“湖泊问题要慎重考虑,即使是有建设的需求,我们还是要考虑考虑是不是应该把它填掉……武汉地区湖泊非常多,如果把这些湖泊组织到城市形象的塑造中去,会造出武汉市的特色来……我们应该珍惜这个,更不用说这些自然湖泊在生态平衡中起到了积极作用,我们现在要提生态、山水城市,我们要认真去研究……”
这些话一直言犹在耳。1992年开始,房地产高潮来临时,到处都在填湖搞建设,我的桌子上有各种信函,都是关于填湖的。特别是西北湖,汉口渔场的领导希望把那块地填了卖掉后解决职工下岗问题,那块地卖出去有6000万元,但我一直记着我老师的嘱咐,犹豫不决,想保留下西北湖这片汉口仅存不多的湖泊。
直到1998年的大雨给我特别大的触动。那年夏天,汉口被泡了三天,我们无法上班,我站在家里阳台上看到同事带着儿子就在家属楼下捉鱼。武汉商场也因为这场暴雨损失了一个亿。因为填湖,我们的抽排能力小了,而在此之前,我们都没认识到,其实湖泊是有调蓄作用的。如果把湖都填掉,对整个城市是生活命脉的破坏。
我们把详细的分析材料呈报给武汉市领导,领导听后也达成共识,就是在城市规划中一定要留住湖、保护山,提出“用五年时间建成山水园林城市”的设想,此后东湖、江滩的构想逐渐实现,给城市留下了宝贵资源。
Q
创建山水园林城市规划给城市带来的长远影响是什么?
武汉市创建山水园林城市规划,就绿地系统、湖泊及山体应该怎么保护提出了规划。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基础,待跨世纪继续再做新一轮城市总体规划时,又在其中专门就城市生态结构及保护圈提出了规划框架构想,此举使得该总体规划代表中国首次获得了国际城市与区域规划师学会(ISOCARP)颁布的“全球杰出贡献奖”。
更重要的是,山水园林城市规划出台后,给城市带来了一种共识,就是不仅要有路、有桥、有房子,保护山水也一样重要,这是一种共识。
Q
如今生态保护不仅追求“量”,更要追求“质”。为何您说同志们以前做的修复工作太过于专一,相当于专科医师呢?
刚过去的2020年对武汉来说真是不平凡的一年,上半年的新冠疫情刚消停,又来了持续几个月的汛期,结果因下雨、涨水所导致的山体滑坡等地质灾害危险不断出现,从而使得大家都认识到生态修复工作应该好好做一做,但待我这个做综合规划的人深入参与到这项工作后,却发现同志们以前所做的修复工作太过于专一。
我开玩笑说他们相当于医院里的专科医生,只治专科而不顾其它。如江夏区一个矿山修复项目,国家很支持给了6000万,区里花了5450多万填矿坑、种树,待我去看时,他们讲:坑已平、树成林、还多了500多万不知该怎么用。我到现场一看,却发现他们只是考虑修复废弃矿山,把工程款用完,而没有考虑如何发挥修复工程的社会效用。其实就在这个项目周边还有几个山体也被开挖且正在整治,关键是这组正在修复山体的东边是区政府、北边是产业发展区、西边是历史古镇、再西边是长江,周边环境非常好,如果能整体整治成公园,周边市民肯定都愿意来游玩。所以,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调研,我觉得当前生态修复工作存在着重项目轻区域、重眼前轻未来、重经济轻社会、重郊野轻城区等问题。
Q
为何在生态修复中会有“头痛医头”的现象出现呢?
产生这些问题的根源在于:原住建部系列的规划更多地是在城区里描绘美好蓝图,做城市的健康、美容工作;而国土部系列的同志则更重视农田、山体管理,大量的矿山整治、生态修复工作多是在郊野做而忘了城区,实际上城区里住的人是最多的。国家正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在新一轮机构改革中专门组建自然资源部,把跟自然资源相关的职能进行统筹协调、归口管理,以便能真正对空间规划进行统筹协调和执行监督。
对武汉来讲,出现上述问题真让人感到很惭愧,因为武汉早在1988年就将规划、国土两局合并,我个人则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既编城市总体规划又编土地利用总体规划,而且进入21世纪以来又负责做规划编制管理,但现在看来,尽管我多年来规土、编管兼顾,但没有注重规划实施,正如前所述,我与大家一样重在思考城市的健康、美容,而对城市的安全关注不够,真是不当医生不重视生命安全问题,等我当了医生才发现这些事情真该好好关注和重视,因为市民如果没有安全,哪还能享受到美好的未来?
Q
您觉得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
在我看来,首要是真正做到“图”“底”同步统筹的全域空间管制。过去“城市规划重城镇、国土规划重郊野”的传统思维必须予以调整,要能把建设区与非建设区都纳入规划予以统筹考虑,尤其是在城郊结合部,因为这里是城市发展和保护、规划与国土矛盾最为尖锐的地区,并积极探索既促进发展又有效保护的“主动实施型”空间管制模式,以实现建设区的“图”与非建设区的“底”之间空间统筹,真正将城乡融合起来实施空间规划和管制,进而促进城乡统筹协调发展,而绝不能只是嘴上说一说、实际上还是在各做各的事。
再是要深入调研,识别与诊断现实存在的生态问题。现实存在的生态问题真的很多,这里我就给大家举一个我们在汉阳地区所做的调查案例。
我市汉江沿线已有17万栋房子,其中汉江东部与长江交汇区域开发强度已经到了2.0,中西部总强度是1.0左右,平均建筑层数已经到了4层,这无疑已对整个汉江的生态平衡产生了很大压力。我们将沿线2011年至2018年的测绘资料进行对比分析,发现其生态环境的破坏真让人担心。这七年里,沿线林地减少1个多平方公里,河湖湿地则几乎每年减少1平方公里,动物栖息地受到危害破坏。
在我看来,重视生态绝对不是简单的种点树、植点绿,我认为“生态应该是生活的状态”,这里面不仅有人、还应该包括动物。过去正是因为不注重这一点,往往在修城市道路、快速干道时忘记考虑动物生存需求,给动物迁徙带来相应问题。即使在建设绿道时,也只是注意城市绿化而忘记动物迁徙,相信大家在发达国家考察时都常会看到他们在快速道路下所留的动物通道。
Q
您刚刚提到“生态是生活的状态”,这如何理解?
这主要是针对城市居民来谈的,我们过去谈生态认为主要在郊区,其实在城区这一问题也要引起充分注意。我们现在旧城改造,在一拆一建之间单位面积的人口增加了几倍。按照国家标准,学校、医院、停车场、体育场等公共设施都是按照1万人/平方公里来配备的,可武汉中心城区最密集的区域比香港中环密度还要大,人口密度远超1万人/平方公里,这就给生态造成极大压力,在这些区域中生活的人谈何生态指标呢?
我们是生活的人。当建设量增加,人口翻倍增加后,相应的服务设施、应急设施没有跟上,这样的生活状态就不是生态的。我们的规划要回归“以人为本”,这个“人”不是指的投资人,而是全体市民。
Q
您还提出了要通过问题导向,聚焦生态安全和山水林田湖草系统保护与修复,目前在这个方面有哪些问题是最为棘手的?
首先是安全问题,去年9月下旬,武汉市的长江水位比汉口沿江的地坪标高还高3米,可以讲越是下游城市这个方面问题越严重。武汉市域不仅有10条大河流,还有165条5公里以上的小河流,再加上166个湖泊,境内水域有2200多平方公里,武汉的水资源拥有量是全国平均水平的30倍。然而我们仔细调查发现武汉防洪还有很多薄弱点,周边很多工程还没有达到相应要求,特别是泄洪区的安全并没有全面考虑,去年的疫情已警告我们卫生规划不能只考虑日常医院而不考虑应急医院,而很多时候防洪规划考虑正常生活比较多而对非正常生活考虑就不够,尤其是对于武汉周边的五个蓄滞洪区应该怎么考虑安全措施,包括通信、预警等,尽管当年有一定考虑和实施,但是这么多年下来这些设施已经非常落后,一旦碰上漫长的汛期,居民无法在这里正常生活,对蓄滞洪区内的道路、交通、水利设施在汛期时的生产、生活应该怎么过渡考虑的确实比较欠缺。
其次是废弃矿山修复问题。武汉山比较多,尽管武汉的废弃矿山跟重庆相比相对要少,但也还留有47处待整治,其中沿江10公里内就有17处。一旦下起暴雨来,这些废弃矿山的地质灾害、水土流失可能造成的社会安全问题将很严重。
再就是流域水质安全问题。经过大家这些年来的努力,以前沿江的很多码头、工厂都搬出去了,但是新建区域的管网及管径多还是按照以前规划来做的,也就是说尽管周边增加了建设,但其相应的进、出水管等配套设施建设并未跟上,这也正是长江很多支流、湖泊为什么会污染突出的原因。
还有湿地安全与生物多样性问题。我们重视了水面保护,但是对于湿地水源涵养、动物多样性的重视性尚不够,动物很聪明,随着季节的不同它们会进行迁移。它们来到这儿和不在这儿时,我们应该怎么处理?如果不注意,它们就会换一个地方。通过调研我们发现有不少湿地的功能和多样性都在退化和下降。
特别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水岸线利用问题。目前在水岸线的生态环境保护与开发利用之间缺乏统筹协调,很多时候是绿化部门植了绿而不顾岸线怎么统筹利用、水利部门只顾防浪护坡而不顾绿化和生态环境,若再加上地方政府治理没跟上、管理不到位,好环境无疑会带来一些违规建设,其结果是反倒会给生态环境带来破坏。大家经常说武汉是“东方芝加哥”,我们有同事去芝加哥学习,专门拿武汉跟芝加哥进行对比,结果发现我市的山体、水系、公园、林地相互之间的有效连接与芝加哥相比实在是考虑、落实的太少。
Q
在山水林田湖草的整体修复思路下,我们打算开展哪些具体工作?
总体构思是基于武汉市“资源环境承载能力和国土空间开发适宜性评价”的研究成果,根据国土空间开发适宜性评价结果划定适宜性分区,以便识别亟需开展生态修复、国土整治的空间,为生态修复项目选址提供基础依据。
再就是按照城市总体规划所确定的生态“轴、环、楔”空间结构,将重点修复整治区确定为:长江滨江带“长江绿廊”水环境综合整治项目区、环城生态圈“都市绿链”山水生态系统修复项目区和生态绿楔“城市绿肺”湿地生态修复项目区,关键工作的目标是注意结合武汉的山水资源特色,坚持“系统治理+生态治水”,以促进“人水和谐”相处。当然,在深入调研的基础上,我们从防洪安全、废弃矿山治理、水质安全、湿地安全与生物多样性、水岸线利用、生态系统连续性等六个方面安排了一批水安全与生态修复类、矿山生态修复与水土流失治理类、水污染治理与水生态修复类、湿地功能及生物多样性恢复类、水岸线综合整治类、重要生态空间及廊道生态修复类等方面的重点项目来开展生态修复工作。
如我市在长江中有一个岛,这个岛的地势标高并不高,长江水位涨起来时会被淹,但因其自然环境美,故使得多年来总有一些人想在上面进行建设,这次我们就要求规划与相关部门一起,从防洪、安全角度完成该岛的生态修复规划并拿出相应措施,明确哪些地方应该禁止建设、哪些地方该迁移、哪些地方应进行调整、哪些地方可以建设,从而真正把它建成长江之中生态的绿洲。
Q
近期在生态保护和修复方面还有什么令人期待的亮点?
今年联合国第十四届《湿地公约》缔约方大会将在武汉召开,这也有利于促进我市各方面对生态湿地保护和修复的重视,我也希望大家能科学地进行生态修复,全方位认识的重要性。
*本文出自武汉市规划研究院《人与城市》杂志第63期。